十月五日
再见,楼兰,再见,罗布泊。我们这几天所收获的,将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味去思考。若干年后,我们白发苍苍、安详恬静地和儿女们在炉火旁漫忆往事,一定会在记忆深处映现出一望无际的荒漠中那尊高大的佛塔,那屹立在西风中沉默的三间房。我们会告诉儿女,楼兰,看似什么都没有,一颗敏锐的心却能感受到它丰富的内容。它除了荒凉,除了险恶,还有许久以前人类在这里生生不息所创造的灿烂文化,有历经和自然抗争后归于沉寂的哀伤。唯有懂得谦卑,懂得知止,人类,才会真正求得和天地的和解,文明的光芒才会持续照耀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,不致徒留断垣残壁而令后人复哀后人。
楼兰文物保护站,一个荒漠中的孤岛,倔强地守护着古老的文明记忆。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天帐篷,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和晨曦初露如洪荒一般的清晨,都亲身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于日常生活的震动。这里条件的艰苦和责任的重大,从历史文明的价值相比较,我估计这是世界上最简陋最艰苦的文物保护单位了。
明伦书院作为国学传播机构,为此而心生想法,如何拓宽思路,充分宣传楼兰文物保护的价值,改善这里的条件,使一个存在于传说中、遥远得不甚真实、无数人魂萦梦牵的神秘国度清晰而全面地呈现。此事正在酝酿和衔接之中。
离开楼兰,我们再次进入罗布泊,沿着湖心的道路,坑坑洼洼,一步三摇,车队缓慢地迎着烈日,向着今天的目的地——米兰和若羌进发。
队友们在湖心跳下车,开始徒步漫游。当双脚踩在罗布泊大地的时候,那种感觉真是很奇妙,很不可思议。似乎脚下沉淀着远古的精灵,和不可捉摸的水草,边走边看着远方的地平线,有一种追梦人的感觉。
车队终于驶上哈若公路。这条从哈密直接穿越罗布泊湖盆的公路,极大的缩短了从哈密前往若羌的距离。烈日炎炎下,偌大的地面,没有移动的影像,时不时出现的海市蜃楼也渐渐提不起我们的兴趣。昏昏欲睡,不知不觉中,我们离开了罗布荒原。
车停了。原来是两辆后勤补给车准备在这里分手了。这么多天,我们享受着后勤人员精心的照顾,在尽可能的条件下,这些笑呵呵的年轻大厨们,为我们做出了一顿顿丰富可口的饭菜,谢谢他们。在全体队友热情而依依不舍的拥抱中,这群善良的厨师们折向东方,将沿315国道返回敦煌。
这是罗布泊湖盆边缘的一个丁字路口,东边是甘肃,柴达木盆地,西边就是新疆,一条高等级的公路直接伸向远方,伸向米兰和若羌。
面前,横亘着巨大的阿尔金山,照《中国国家地理》的说法,是今天全国仅有的可以考察大型野兽的地方。它属于举世闻名的昆仑山脉。
巍巍昆仑,曾几何时,这是我们民族的图腾。今天,不期然在这里,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头遭遇。瞬间有点眩晕。这是昆仑山?这是万里来龙的昆仑?这就是我们从小就从各种传说中听说过的昆仑?
是的,这就是昆仑,绝对的昆仑。
当我们习惯欣赏桂林、西湖和庐山的时候,当我们惯看秋月春风的时候,当我们越来越精致、也越来越庸俗,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逐渐失去了厚朴本真、即将找不到来时的道路的时候,昆仑,自远古以来就一直滋养我们民族血脉的圣山,却一言不发,承载着骄傲的寂寞和孤独。它从未远去,一直屹立在这里,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;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。
骏马,离不开它的驯服,美玉,离不开它的打磨,神话,离不开它的孕育,宗教,离不开它的加持。
中国本土的神仙系统,据学者研究,一是蓬莱系统,一是昆仑系统。两者东西对峙,互为补充。在漫长的时光中,为我们的祖先提供了多少美丽的传说,创造了多少醒世震撼的文化啊。
如今,在远离中原数千公里的南疆,冷不防看见它真实险峻的面容,接收到它凌厉威严的注视,我,油然而生敬畏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行驶在这里,左边,昆仑山,右边,罗布泊。我知道,在昆仑山的背后,是世界的第三极——青藏高原!据《新旧唐书﹒吐蕃传》记载,唐初这一带原是土谷浑部落活动的地区,公元638年吐蕃赞普弃宗弄赞就从昆仑山俯冲而下,发兵攻打土谷浑,土谷浑败逃,崛起的吐蕃,占领了南疆的绿洲,建立一个个据点,勒马天山,诚一时之盛。
米兰,这个距离若羌县城80公里的古堡,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就是一个和中原王朝对垒的吐蕃军事戍堡。
行驶中,只见一条小河潺潺流过。这么多天还第一次看见河水流淌,同车的周老师告诉我们,这是发源于昆仑喀拉乔喀山的终年积雪的米兰河,又叫子母河,正是它,一直灌溉着米兰绿洲。在公路的右边远处,有绵延的城墙一样茂盛的白杨林,那里,就是米兰遗址。
周老师还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,80年,这里收到过一封信,收信人写的是““中国新疆米兰市市长”。人们把这封信交给实际驻扎在这里的农垦二师三十六团宣教科,原来寄信人是意大利米兰市市长,信的内容是意大利的米兰想与世界上所有叫“米兰”的城市建立友好往来关系,并询问中国的“米兰”这个地名是什么意思。
米兰只是一个镇,回没回这封信,现在已不得而知了。
驶离国道,进入三十六团团部,恍惚塞外江南一般,白杨高大挺拔,遮天蔽日,沟渠里水流清澈奔腾,闲适的老年人不紧不慢地驾着驴车,时尚的年轻人骑着摩托呼啸而过。我们七拐八拐,过了米兰文物保护站之后,迅速置身于一片广阔的沙砾地上,地面零星矗立着荒废而坍塌的古堡或佛塔,数量众多,依稀能想象这里曾经是佛教昌盛的地方,历经千年,这些无声的遗址还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当年佛法广布的风采。
千百年的风沙,已经使得当年绿草如茵的地方退化成了大片大片的沙砾地貌。标志性的米兰戍堡高耸于沙砾地面。残缺的城墙在夕阳下有种别样的苍凉,从城堡望出去,远处巨大连绵的群山就是昆仑山,两者之间就是望山跑死马的戈壁,这使这座古城显得旷久的沉寂。
在米兰地面,有数量众多的白色的“戈壁玉”。队友们纷纷拾了一些作为纪念。晶莹洁白,是相当好的坠饰。
今天的米兰古城,从唐朝的吐蕃驻守并最终消失,已沉寂了近一千年。1906年,斯坦因第二次考察新疆,在尼雅进行了一番挖掘后,向敦煌行进的途中来到了米兰古城。他发现这是一个“从未报道过的、完全出乎意料”的地方。他从米兰古戍堡中,挖掘了大量珍贵文物。在戍堡不远处的东大寺遗址中,斯坦因发现了具有希腊艺术风格的佛像雕塑、几个完好的“体积庞大”的佛头和“公元300年的贝叶书”;而在米兰西大寺遗址中的发现,最让斯坦因惊喜不已。在一座塌毁的佛塔基座的圆形走廊墙壁上,他看到了一幅保存完好的精美的“有翼天使”的绘画。斯坦因认为这幅“有翼天使”完全是希腊、罗马风格,“壁画的整个构思和眼睛等等的表现完全是西方式的”。斯坦因的收获之丰连他自己都认为是“叹为观止”。他尤其为“有翼天使”的发现而激动,“这真是伟大的发现,世界上最早的安琪儿在这里找到了,她们大概在两千年前就飞到中国来了”。
站在戍堡里,听着吕教授描绘当年斯坦因如何坐在太阳伞下,翘着二郎腿,使唤着当地的村民为他挖掘文物,如何神定气闲地每出土一片残简奖励一个银元的时候,我的头脑恍恍惚惚,觉得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,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。
一百年过去了啊,这里依然如故。
我知道,脚下还有很多秘密,还有很多至今没有发现的故事。
史书记载:西汉时,此地为楼兰国之伊循城,汉武帝征伐楼兰之后。东汉时,米兰,是从楼兰南迁到这里的鄯善国政治、文化中心,是自敦煌沿疏勒河通楼兰、沿昆仑山北麓西行的“丝绸之路”南道上的要冲。
“公元73年,班超率领一支小分队,沿昆仑山北麓西行,以招抚丝路南道的西域诸国,使他们摆脱北匈奴的控制。班超带领36名壮士首先来到了鄯善国,这也是东汉出使鄯善的第一批使节。一开始,鄯善王对久盼而至的汉使嘘寒问暖,热情周到,几天后却突然变得若即若离,有些怠慢。于是,机警的班超设法向侍者打听,方知在他们之后又来了一支由100多人组成的匈奴使团。这使得鄯善王左右为难,举棋不定。面对人数远多于自己的匈奴使团,班超明白:如果不铤而走险,就只有死路一条。于是,班超振臂一呼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!”遂率领36名壮士趁着夜色,火攻匈奴使团驻地,一举歼灭了匈奴使者。鄯善王被汉使的大智大勇所折服,归附汉朝。米兰重新成为汉朝在西域的重要屯区和军事重镇,从而稳定了丝路南道的局势”。
原来,米兰,是我的偶像班超梦开始的地方!那个毅然投笔从戎的班超,那个“臣不敢生望酒泉郡,但愿生入玉门关”的班超,三十六年里威震西域的班超!
我经常思考,汉唐为什么伟大,为什么永远受到我们的怀念。
国力的强大,文化的发达,君臣的贤明自不待言,对于人才自由流动的默许和鼓励也是其重要因素。在汉唐,每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年,有很多途径报效祖国,国家给了他们极大的自由选择,甚至鼓励他们自己创造“工作岗位“来实现理想。好男儿志在四方,班超就是最著名的例子。这位有远大理想的青年,父亲,哥哥,妹妹都是文坛领袖,全国读书人最景仰的文豪,皇家的亲密朋友,家族的头顶上有着无与伦比的光辉,可他却剑走偏锋,绝不走家族设计的道路,过那种五陵少年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生活,偏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,掷卷长叹,西出阳关,带着区区几十人,在一个文化差异,虎狼环视的异国土地上,靠自信、果敢和智慧,在没有获得汉朝授权的情况下,彰显大国气派,先斩后奏,硬生生为汉皇开辟出了一个锦绣乾坤,为我们民族开拓了如此辽阔的一片土地。
当源源不断的玉石、宝马、葡萄、贝叶经……在班超的注视下流向祖国的时候,当商旅驼队感激汉军为他们提供了安全的时候,满面风霜的班超,笑了。
皇帝倾力支持,同胞鼓掌助威,玉门关内剑光闪闪,羽檄飞驰,整装待发的战友,准备随时增援,远方,强大的祖国,为这样的儿女而自豪!
汉朝的光辉,照亮着西域!
当班超这颗巨星在西域冉冉升起的这一年,佛法传入了中国。
班超,以及之前之后无数的班超们跨出的这一步,成就了千年的丝路贸易和宗教、文化传播。在这条路上,走过了张骞、甘英、陈汤、鸠摩罗什,走过了法显,走过了玄奘,走过了马可波罗……
东方和西方就此认识,人类,拥有了平衡。
离开米兰,前往若羌,这个全中国面积最大的县,是我们今晚的落脚点。过了几天帐篷生活,我们将迎来“大洗的日子”。
夕阳下,若羌城外,彩霞满天,地平线一片瑰丽。一个岔路口,右边,通向若羌县城。左边,一条利箭般笔直射出去的公路,这就是千年基本未变的丝路南道,通往几百公里之外的且末。
过了且末,就是民丰,再过去是于阗、和田、叶城、莎车、喀什、塔什库尔干……
再往前走呢?
再走一步,越过古代的葱岭,就是灵鹫庄严的天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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